竹子其实是我曾经教过的学生。本来我是不教她的,我当时只教电子信息专业。但那年教材料专业的 Y 老师教了两个星期后,临时家里有事,只好让我去代课。结果,一代就是一年。那年教的很辛苦 —— 我很辛苦,学生们也很辛苦。因为我被领导赶鸭子上架,一定要参加学校的本科教学评优大赛。第一个学期,是每次来两个专家听课。第二个学期开始,就是大组听课。最后一个多月,是学校专家组集体来听课。最后一次,校领导带着 30 多个专家一起来。摄像机、麦克风把教室装点得像拍电影。学生们都吓懵了,我也不知所措。所有的上课技巧,全都想不起来。慌不择路的时候,无意识地竟然还课堂提问。问完之后,我愣在那里,再活泼的学生,那时也不敢接话。这时候,竹子站起来,干净利落、沉着冷静地回答了我提的问题,还顺带引导了我接下来该讲啥。

我很感谢那一年一直陪伴我被听课的学生们。而竹子,朋友说她有侠女风范,临危不惧,有勇有谋。

竹子的学习成绩很好。我经常很汗颜,教书的时候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样教学生知识。我一直说,考得好的同学,不是我教的 —— 他们自己就学会了;考不及格的同学,也不是我教的 —— 嗯,985 高校的学生,自学也能及格。竹子请教我的问题,几乎就与物理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喜欢思考各种问题,对于学校、对于社会、关于教育、关于科学,她总能发现我们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因此,我回她的信,就有些忐忑,觉得自己浅薄的知识储备,实在是无法给她很好的答案。 竹子的文笔更好,我开玩笑说她不应该是理工科学生,而应该去读文科。她的信,就像一篇篇散文一样。有一次告诉我,学院征文比赛,她写的《在秋天长大》,得了第一名。我听到之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好的文笔,大家一定都会看到。

但她的身体有段时间不太好,为此还休学了几个月。复课之后,不好意思地给我说:“F 老师,能不能放几针药在你家里的冰箱里,因为需要冷藏。虽然是血液方面的病,但是不传染的。”这当然没有问题了,隔一个月就把针给她,去校医院注射。我担心她的学习会受影响,但也不敢问她。结果我是多虑了,她赶上了所有的进度,并考上了中科院物理所的硕博连读。

竹子大概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忧郁的气质,但是她一直坚强地面对生活。她的文字,总是充满了向上的动力。这也让我常常很汗颜,因为我总是悲观的。遇到问题,第一反应就是低落和逃避。竹子乐观的情绪,常常让我在低谷中振作起来。她告诉我在北京参加了轮滑协会,从开始的不停摔倒,到可以自由的驰骋;告诉我第一次参加学术会议,做了报告,听众很感兴趣;告诉我在火车上突然看到一丛油菜花在风中飘摇,她激动地跳起来,挥着胳膊大喊 ……。有一次她回成都开会,说准备出国做博士后了,能不能让我写几个字给她。我顺手写了“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其实,我自己知道,说道理我是好老师,实践起来,我是差学生。直到今天,我自己就从没有做到过这八个字。但竹子很认真地把写字的本子保存起来,说一定要谨遵师诲。十年后,我又看到这个本子和当年幼稚的字时,我就明白,竹子有多坚韧啊。

竹子去了美国一所沙漠里的大学,因为她的导师同时要在国家实验室里联合培养她。依然是积极向上的,告诉我学校里的实验室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她一台仪器一台仪器地计划、购买、安装、调试,直到亲手建立了一个价值几百万美金的实验室。告诉我沙漠里天天都是大太阳,有一天竟然下了雨,她高兴得在雨里翩翩起舞,旁边路过的教授们都在惊呼,多么快乐的女孩啊。告诉我从学校到国家实验室,要开好几个小时的车,她很多次迎着晚霞冲进夜幕 ……。当发现我悲观失望的时候,她会告诉我:“F 老师,你不是喜欢费曼吗?人家说,费曼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比别人高兴的时候还要活跃,你也可以像他一样快乐呢!” 我有时都很恍惚,在她面前,到底我是老师还是学生?

回国后,竹子去了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靠着自己的能力,又从头建立了一流的实验室。也招了研究生,认认真真地做学术。但快乐似乎慢慢变少了,直到有一天给我说,“F 老师,你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些学术圈不好的事情,告诉我注意的事项,现在才明白和体会了。”我听了之后,很难过,虽然我因为不喜欢如今的学术圈而离开,但我真的希望像竹子一样认真做学问的人,可以得到好好的保护而做出更大的贡献。竹子承担了国家重要的科研项目,但是那些只在乎个人名利的人,痴迷于人事的斗争,让她几乎无法继续下去。而很多曾经的老师、领导、伙伴,见利忘义、对上唯唯诺诺对下颐指气使的行为,都让她更加失望。

前几天,竹子给我说,“F 老师,给你说个好消息吧,我在物理所的导师今年被授予了国家最高科技奖呢”。我说,“真好啊,认认真真做事的人,一定会被国家、社会承认的。哎呀,在你所有的老师中,我大概是最不成器的一个了。” 然后,竹子说,也许她也要离开学术界了,至于做什么,还没有想好。但是,心里已经很敞亮了,只要内心踏实,就能坚定地往下走。

翻出来当年竹子写过的一段文字,也许就是这些年的映照呢。

“刚刚回来的时候雨下得很大,我没有伞,衣服全都淋湿了。图书馆也关门了,很多同学都匆匆往回走,打伞的和没有打伞的。其实,我走得很悠闲呢!雨在水面打起水泡又破掉,走在桥上看满湖都是这种灵动的跳跃。对岸路灯映在水面的影子又被拉得老长老长,荡漾成满湖的朦胧和诗意。我在路灯下抬头看雨,灯罩上两滴水一起落下然后分开的过程很清楚。扬起头看雨和平时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扬起头看到的雨点被灯光映照得很亮,一滴一滴散乱分布,纷纷扬扬地落下,仿佛整个天空都向你拥抱过来。忽然就想起以前非常喜欢读苏东坡的《喜雨亭记》,有时候这个太守快乐得让人有些嫉妒。

我不知道是不是人在不同的时期都会有这样起起落落的心境。但是我觉得,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是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在一段又一段的山重水复之间他们仍然相信一定会峰回路转别有洞天,在一次又一次的倒春寒之后,他们仍然相信真正温暖的日子离我们真的不远了。

有一天晚上,别人都睡了,我对自己说:竹子,让我们也相信。让我们相信这一切是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而非惩罚。笑泪欢悲,酸辛苦甜,上帝只是要让我们把生活的种种滋味都尝遍。让我们相信感恩,相信坚强。”

我为学术界又将失去一名优秀的工作者而感到遗憾和悲伤,但竹子经历打击仍然坚强地站起来的状态,让我又感到高兴和敬佩。这些年来,她一个人走南闯北,甚至异国他乡,风雨无惧,实在是我的榜样啊。突然想起 20 年前,在课堂上勇敢地站起来回答问题的竹子,确实当得起,“临危不惧,有勇有谋。”